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猶大

他所到之處,揚起一片沙塵。他每一步都步履蹣跚,朝著模糊的視線走去,如同一個即將死去的人。整條街的人都在嘲笑他。他背負著沉重的樹幹,踉蹌前行,身上血跡斑斑,青紫交錯,傷痕累累。每當他停下腳步,人們便會朝他吐口水、丟石頭、指著他,甚至踢他。即便沒有這些,他們也只是默默流淚。然而,對於這個背信棄義的人,幾乎沒有人會同情他。他踉蹌著,腳絆到了一塊石頭。他連同背上的樹幹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。士兵們被他的遲疑激怒,收緊了鞭子,狠狠地抽打在他瘦弱的背上。他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站起來,但鞭子撕裂了他的皮膚,將他再次擊倒在人行道上。沙粒和小石子卡在他撕裂流血的皮膚縫隙裡。人群和士兵們大聲叫囂著要他離開街道。起來!拉他!別停!快點!地上的他不聽使喚。劇痛刺入骨髓,讓他瘦弱的身軀像病鳥般顫抖。他感覺到有人踢打他的身體,鮮血從他乾裂的嘴唇流出。一隻粗暴的手抓住他,把他提了起來,強迫他再次背負起比他自身還大的十字架。他的目的地:各各他山。各各他,意為骷髏。血從他纏繞著荊棘的頭冠上緩緩流淌,他抬起頭,凝視著遠處的山丘。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,吊在一棵枯樹上,無力地搖晃著。淚水不可避免地從他佈滿血絲的雙眼中湧出。他低下頭。 “唉,他當初就不該出生。”




猶大想起了他曾經向商人伸出的溫暖的手。正是從那隻充滿愛意的手開始,他與老師的緣分也由此萌芽。而現在,猶大抱臂表示不滿,望著被群眾簇擁的拉比。拉比身著純白長袍,俊美絕倫,不分男女,口中吐出智慧之語,因此總是人潮湧動。猶大的所有門徒和同僚都陪伴在拉比身邊,只有猶大獨自站在人群之外,因為幾天前他被拉比訓斥過。但猶大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,也不認為自己應該受到這樣的斥責。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名叫瑪麗的女人在拉比身上塗抹了昂貴的香水。他不明白如此羈弱的身軀怎會湧出如此強大的力量,但他的拉比看著猶大,怒火中燒,冷冷地、平靜地、堅定地說道。

「你怎麼能這樣做?你教導人們幫助窮人,難道也是謊言嗎?你知道你身上噴灑的香水能在街頭拯救多少人的生命嗎?”
“……猶大,你認為你用這點錢就能減輕他們的痛苦嗎?”
「你又要轉移話題了嗎?你怎麼能這麼自私?你又要開始談論天堂了嗎?你又要開始談論你在天上的父了嗎?”

「那個女人主持了我的葬禮,」拉比說。猶大怒不可遏,放下了舉起的雙臂,心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瘋子。




猶大是個年輕的商人。他和拉比年紀相仿。猶大與拉比相遇時,拉比已頗有名氣。猶大像個商人一樣觀察著他的門徒。他們中有漁夫,有稅吏,還有憎恨羅馬的狂熱份子。沒有一個門徒配得上這位才華洋溢的年輕拉比。然而,拉比那雙慈愛地註視著門徒的藍眼睛,只有在落在猶大身上時,才變得複雜起來。猶大對此感到不安。這位老師溫柔卻冷漠,慈愛堅定。猶大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走進他內心的途徑。這位年輕的主人被譽為像以利亞一樣的先知,摩西的化身,一位偉大的教師。猶大對這一切都表示贊同,但也僅止於此。因此,彼得──一個區區漁夫──所說的話,在他看來簡直荒謬至極。

“你是上帝之子,是我們期盼已久的彌賽亞。”

猶大幾乎跳了起來。他深知羅馬帝國正虎視眈眈地註視著猶太,怎敢說出如此荒謬的話?他們的拉比來自拿撒勒,是個木匠的兒子。幸好在場的人無人憎恨他,否則他早就被押送到大祭司的府邸去了。猶大希望拉比能斥責彼得。如此魯莽的舉動不僅會危害他自己,也會危害他人。但拉比說:

“您說得完全正確。”

拉比的確正在失去他過去幾年所擁有的智慧。他的判斷力正在衰退。不,或許他已經瘋了。在他宣揚幫助窮人之前,一切都還好。在祂宣揚愛人如己、愛天上的主之前,也還不算太糟。拉比所到之處,似乎都充滿了和平。但突然間呼喚天堂,這簡直是瘋子才會做的事。猶大不信天堂。他不信復活,也不信其他任何事。對他來說,今生才是最重要的。因此,他肯定在潛意識裡想過要拋棄拉比。但猶大做不到。拉比或許很愚蠢。或許是被魔鬼附身了。如果是這樣,那就沒有希望了。猶大的老師只是個普通人。一個普通人,一個隨時可能死去卻毫無悔意的人。老師的言行舉止彷彿他終有一天會被殺。想到這裡,猶大嗤之以鼻。如果真是那樣,他為何會有那麼多追隨者?思緒萬千,猶大心中一陣刺痛。那麼,他為何對猶大如此疼愛?猶大咬牙切齒。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愚蠢無知的年輕主人──如果一個木匠的兒子也能被稱為主人的話──被殺。不,很顯然,猶大寧願第一個拔劍自刎,也不願眼睜睜看著別人被殺。他絕不能讓他落入他人之手。他的拉比太美好,太純潔,絕不該發生這種事。




連日來,拉比一直在籌劃前往耶路撒冷。他的同伴們歡呼雀躍,唱著他將把整個猶太地區從羅馬的壓迫和暴政中解放出來。猶大抱臂,憐憫地看著他們。即使只是匆匆一瞥,也能看出他的老師的目的並非像國王那樣統領軍隊。但如果有什麼事讓猶大感到困惑,那就是他為何要帶領眾人,引起羅馬人的注意。猶大從他剛才坐著的岩石上站起身,走向獨自跪在橄欖樹蔭下的拉比。拉比雙目緊閉,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臉龐,他滿頭大汗。乍一看,拉比的表情似乎正常,但他顫抖的嘴唇和緊鎖的眉頭卻洩漏了他內心深處的痛苦。猶大不顧老師的警告──不要在他獨處時打擾他──撫摸他的額頭。拉比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
“……猶大?”

他溫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。猶大把師父拉到身邊,讓他靠在自己身上。然後,他向正在心不在焉地唱歌的同伴們喊了一聲。顯然,師父發燒了,可能是因為在以色列正午的烈日下待太久了。幸運的是,他並沒有發燒。如果只是疲勞,那就太好了……約翰拿來一條濕毛巾。猶大接過毛巾,仔細端詳著師父蒼白的臉,打算擦拭一下。就在涼毛巾即將觸碰到師父臉龐的那一刻,拉比踉蹌著站起身,離開了陰影,把猶大留在了身後。約翰疑惑地看著猶大和師父的背影。猶大笑了一聲。他真想把毛巾丟到地上踩一腳。猶大也面色凝重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。師父在委婉地拒絕他。這顯而易見。被這樣純潔的人無緣無故地拒絕,這種感覺,說白了,是骯髒的。猶大啐了一口。通常情況下,他一想到自己在拉比面前做出這種事,就會感到無比厭惡。




猶大黎明時分便醒了,這是商人的習慣。他聽到風吹樹葉的沙沙聲,猛地坐了起來。他的主人似乎起床很久了。猶大輕笑一聲,「真是徒勞又勤勞。」他決定走走。他看到主人遠遠地跪著祈禱。昏暗的晨光使他頭上的白布泛著淡淡的藍色。似乎幾乎在同一時間,主人也注意到了猶大。拉比祈禱完畢,站起身來,然後向猶大伸出雙臂。

“猶大,你醒了。為什麼不過來?”
「……別無緣無故地把我當小孩看待。你昨天那麼殘忍地離開我,現在你覺得我會就此罷休嗎?”

拉比微微低下頭,然後走向猶大。他的舉動如此突然,猶大根本來不及猶豫或後退。拉比走近,直視猶大的棕色眼睛,他的聲音比任何人都更溫柔,他的目光也比任何人都更溫暖。

「猶大,我欠你太多了。我怎能不知你的孤獨?但你不該總是愁眉苦臉的。只有偽君子才會在感到孤獨時表現出來。他們只盼望別人注意到他們的不幸,臉色反而更加陰沉。只有偽君子才會在感到孤獨時表現出來。他們只盼望別人注意到他們的不幸,臉色反而更加陰沉。如果你真信天父,即使感到孤獨,也要抹上油,面帶

猶大突然強忍住像小孩一樣哭泣的衝動。原來,他的主人也認得他。那份被木匠溫柔的雙手擊碎的愛。猶大挺直顫抖的下巴,張開嘴巴。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,或許是因為情緒過於激動。

「不,即使天父不認得我,只要你認得我就心滿意足了。我愛你。無論其他門徒多麼愛你,我都比任何人都更愛你。彼得和雅各只是跟著你,盼望著你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,他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。
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。那就是你、瑪利亞和我,應該拋下你們那些愚昧的門徒,不再教他們任何與天父話語相悖的東西,然後我們三個就過著平靜的普通人生活。我還有父親留給我的房子。現在,那裡的無花果樹大概已經盛開了。你不喜歡無花果嗎?如果你喜歡的話,你就可以盡情享用它們的果實,而不用像現在這樣為錢煩惱了。

他的拉比凝視著猶大片刻。他那雙美麗的藍眼睛裡蘊藏著一種神祕的憂傷,直擊猶大的心。拉比向猶大走來。他純潔的膚色令猶大感到震撼。猶大後退了幾步。但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海:他是否曾與拉比進行過如此深刻的單獨談話?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。他的心怦怦直跳。他向前踏了一步,拉比溫柔地笑了。他輕柔地吻了猶大的額頭。當拉比的嘴唇帶著美好的話語觸碰他的額頭片刻後離開時,猶大感覺自己彷彿解了渴。他笑了。他的老師絕對不會這樣做。猶大睜開緊閉的雙眼,望著拉比。突然,一絲憂傷浮現在他的臉上。

“拉比,您為什麼看起來是這副模樣?”
“……沒什麼。只是想到我不能很快和你在一起,就讓我很難過。”
“究竟是什麼阻止了你?沒有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。”

拉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。他那張沒有鬍鬚、乾淨俐落、略帶女性氣質的臉上,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情緒。

“我希望那能成為現實……”
「你知道你都說了些什麼嗎?你知道的。你知道我不能離開你。你知道我有多愛你,如果你走了,我也會死。你知道我想全心全意地敬拜你,把你當作我的主。你知道我寧願毀滅你,也不願你離開我的生命。你就是我的一切。你……你……對我來說……”

最後,他絮絮地說完,便閉上了嘴。夫子默默地低頭看著猶大,親吻了他的額頭以示祝福,然後用溫柔的聲音低語道,那聲音如此動人,足以讓任何人瀟淚下。

「猶大,你必須離開我。你必須拋棄我。這是天父的旨意,也是我的旨意。”

猶大頓時感到一陣寒意。是的,你一直都是這樣對我。我早該知道,我所做的一切最終對你來說都毫無意義。你還要疏遠我嗎?你如此輕易地向愚蠢的彼得和約翰流露悲傷,卻覺得向我暴露心扉是一種巨大的失敗?你如此厭惡我的存在嗎?那麼,你究竟為何,為何要向一個孤身一人的商人伸出如此溫暖的手?猶大緊緊攥著拳頭。師傅彷彿從未開口說過話一般,望著遠方的天空,說:

“他們是漁民。他們沒有美麗的無花果田。他們找不到任何可以讓他們安享晚年的土地。”

那是猶大和拉比最後一次單獨交談。




他們抵達耶路撒冷後,拉比召集了一些門徒,要他們去弄來一匹小馬駒,說他要騎它穿過耶路撒冷城門。猶大徹底洩了氣。一路上,拉比的每一個舉動都讓他措手不及。然而,拉比似乎對他毫不在意,甚至裝作他不存在。在猶大看來,一切都顯得那麼怪異。然而,事實依然如此。他,這位“行神蹟的人”、“偉大的先知”、“猶大王”、“上帝之子”,不僅沒有乘坐華麗的戰車或轎子,而且騎的也不是駿馬,而是一匹窮商販騎的那種小馬駒。除了猶大之外,所有人都對即將進入耶路撒冷感到興奮,對眼前的狀況卻漠不關心,他們假裝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。拉比一定是瘋了。猶大更確信自己悲哀的想法。很快,一匹小馬駒出現了。拉比騎上它,一邊慈愛地撫摸著這小傢伙,一邊朝城門走去。四面八方有人揮舞著棕櫚枝,大聲呼喊。

“和撒那歸於拯救我們的君王!”

猶大感到羞愧,想要挖個山洞躲起來。猶太人之王的凱旋遊行在沙地上舉行,周圍是戰士、號手,甚至連身無分文的窮人也揮舞著棕櫚枝,鋪開衣服迎接國王的到來。人群更加激動,高喊「和撒那」。

“你會救我們,對嗎?”
“你會治好我們的,對嗎?”
“你會救我們,對嗎?”
“你會為我們做出犧牲,對嗎?”
“你願意為我們而死嗎?”

猶大抬頭望拉比,一股寒意湧遍全身。他朝人群微微一笑,彷彿沒聽到那些恐怖的話語,然後繼續往前走。但猶大能透過他溫柔的笑容,看到他藍色的瞳孔閃爍著異樣的光芒。他終於聽到了他們的呼喊。他們的聲音充滿了嗜血的渴望。人群渴望著鮮血。他們面色紅潤,牽著羔羊走向屠宰場。猶大明白:他必須阻止這個人。他必須在他被他們屠殺在這條詛咒之路之前阻止他。




逾越節將近,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。夫子、猶大和其餘的同伴決定在一棟宅邸的閣樓享用晚餐,以慶祝這個節日。這些同伴從未有過像樣的吃飯休息的地方,看到這舒適的空間,都欣喜若狂。猶大哼了一聲。畢竟,這頓飯是他們從微薄的預算中擠出來的。不,這並非真正的原因。拉比不見蹤影。 「我見不到夫子。我該怎麼辦?」在同伴們的竊竊私語中,猶大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。其他人猶豫著也跟著坐了下來。這時,他們的拉比出現了。他穿著平日常穿的白色長袍,腰間繫著一條白毛巾。他手裡拿著一盆清水。在眾門徒困惑的目光中,他跪在旁邊一位門徒面前,輕輕抬起他沾滿泥土的雙腳,開始用水沖洗。眾人震驚地跳了起來,猶大也不例外。洗腳是最卑賤的差事,只有最可憐的奴隸才能做。他們的主人怎麼會做這種事?他們又怎敢讓他碰自己?但拉比靜靜地洗著他們的腳,用繫在腰間的毛巾擦乾。那些剛才目瞪口呆的門徒,現在正輪到他們被洗腳了。最後,當他跪在猶大面前時,猶大突然感覺到之前所有的怨恨和可怕的念頭都消失了,心中只剩下對主人的愛。他想說:「別擔心。就算五百個軍官或一千個士兵來了,他們也碰不到你一根手指頭。你知道,他們是衝著你來的。很危險。哦,對了。我們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裡。彼得,來,雅各,來,約翰,大家一起震撼你的主,保佑他長壽。」那天,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崇高感召之感。滾燙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,但除了猶大和夫子之外,沒有人注意到。很快,夫子也安靜細緻地為猶大洗腳,用他腰間圍著的毛巾輕輕擦拭。當毛巾碰到他的腳趾時,啊,那一刻的感覺是多麼奇妙。猶大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可以相信天堂的存在。夫子站起身,為下一個門徒洗腳,然後是下一個門徒。最後,輪到彼得了。然而,彼得為人如此直率,似乎無法掩飾自己的懷疑。他略帶不滿地抿了抿嘴,問道:

「主啊,你為什麼要洗我的腳?」

隨後,老師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。

“你現在不知道我在做什麼,但以後你會知道的。”

說完這些比喻之後,他便坐在彼得腳邊。然而,彼得斷然拒絕,說:「不,你不能。你永遠也洗不了我的腳。我感到羞愧。」猶大真想揍他一頓。如果能再感受一次那雙溫柔體貼的手,他甘願捨命。爭論繼續進行,拉比的聲音也略微提高了一些。

“如果我不給你洗澡,你就別想跟我來往。”
“哦,我錯了。那麼請您不僅要洗我的腳,還要洗我的手和頭。”

當彼得深深鞠躬請求時,猶大突然大笑起來,其他門徒也暗自竊笑。房間裡的氣氛似乎都明亮了起來。老師也靜靜地笑了。

「彼得,你只要洗乾淨你的腳,你的全身就乾淨了。不但你,雅各和約翰也會變得潔淨無瑕。”

潔淨的身體。猶大明白這句話的深意。他心中仍充滿愛意,滿懷憧憬地凝視著拉比。但拉比沒有繼續說下去。突然,他弓起背,眼神變得無比悲傷,彷彿正承受著某種痛苦。然後,他緊緊閉上雙眼,透過閉著的眼睛說話。

“……我希望每個人都乾淨整潔。”

直到這時,猶大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。 「我被騙了!」這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。他的老師仍然在疏遠他。就在幾分鐘前,老師還看穿了他內心的黑暗。但現在卻不行了。他很純潔,就像老師說的。甚至連他的思想都改變了。猶大勉強壓抑住想要抓狂、想要嘶吼的衝動:「啊,那個人不知道,不知道!不!不!」他那顆懦弱的心吞下了即將脫口而出的尖叫。他什麼也說不出來。聽到老師這樣說,他心中升起一絲微弱的肯定:或許他並沒有變得純潔。漸漸地,這種懦弱的念頭像醜陋的黑暗般膨脹起來。與老師的預期相反,憤怒的火焰開始燃燒。
這樣不行。我做不到。我完全被那個人憎恨。我們殺了他吧。我要和他同歸於盡。
他很久以前就萌生的決心再次浮現,一股強烈的復仇之心如同復仇的惡魔般將他吞噬。然而,激起他這種情緒的人卻很快整理好衣著,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,臉色蒼白得嚇人。

“你們知道我為你們做了什麼嗎?你們稱我為‘主’,稱我為‘老師’,你們說得對。我是你們的主,你們的老師,我已經洗淨了你們的腳。你們也應當彼此洗腳,像我為你們所做的一樣。我不能永遠與此做你們同在,所以我忘記你們的榜樣,我永遠做了,所以我永遠做我們的榜樣。

隨後,拉比默默地開始用餐,語調中透著深深的憂傷,卻依然在猶大的心中肆意踐踏。突然,他抬起頭,憂鬱的藍眼睛閃爍著淚光。

“你們之中會有人背叛我。”

他低下頭,聲音痛苦地呻吟著,彷彿在啜泣,門徒們都嚇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。猶大卻漠然地坐在那裡,置身於一片混亂之中。然而,那些愚昧的門徒們還是圍攏過來,開始低聲說:「主啊,是我嗎?主啊,您說的是我嗎?」老師並沒有被這混亂所影響。他就是這樣的人。然而,他緩緩地搖了搖頭,彷彿即將離世,然後掰開了麵包。

「我現在給他一塊麵包。他真是個可憐的人!他要是沒出生就好了。」

他遞過來一塊麵包,毫不猶豫地驕傲地放在猶大的嘴邊。猶大的表情依舊如故。他早已下定決心。他恨他,而不是感到羞愧。他不相信老師所宣揚的天堂。他不相信上帝。他不相信拉比一直強調的復活。自然,他也不相信那些預言。他憑什麼成為以色列的王?那些愚昧的門徒竟然相信這個普通的拉比,又一個普通的拉比,是上帝之子,他們欣喜若狂地聆聽著天國的福音。他們很快就會失望。因為這個拉比是個騙子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胡言亂語,都是瘋子的話。猶大一個字也不信。但是,痛苦的是,他卻堅信這個人的俊美。他知道,世上沒有人能比他更俊美。猶大純粹地愛著這個人,不求任何回報。與他同行,猶大感覺到天堂近在咫尺,他絲毫沒有成為左右兩派大臣的膚淺慾望。不,至少他是這麼覺得的。他只是不想離開這個人。光是待在他身邊,聽他的聲音,看他的容貌,就足以讓猶大感到滿足。他只相信今生的快樂,絲毫不懼怕來世的審判。諷刺的是,正是出於這個原因,猶大敲響了大祭司的門,舉起雙臂,高聲喊道:

“啊,大人,請您殺了他。我知道他在哪裡,我會帶您去。”




夜幕降臨客西馬尼園。祭司的士兵、僕人和猶大舉著火把前進。很快,身後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。猶大嚇了一跳,瞥了一眼身邊的人。似乎沒有人聽到。然而,他知道。他的老師正在受苦。他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,就像那天在棕櫚樹下一樣。當他意識到自己隨時都想衝到老師身邊時,猶大明白了。他愛他。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老師玩稻草遊戲。如果他的老師死了,猶大也會死。是的,他只屬於猶大。是誰如此忠誠地支持他,是誰如此緊緊地追隨他?他拋棄了父母和故土,一直追隨他的老師直到今天。所以,如果不是猶大,誰又敢背叛他呢?猶大踩到了一根草葉。沙沙的聲響驚醒了老師。猶大對自己的舉動感到困惑。他為何要踩著草地,彷彿要引起注意,而不是悄悄靠近,伺機攻擊?當他的目光與老師的目光相遇時,他恍然大悟。他只是想讓老師看著他。他想讓老師看著他。因此,他對自己的衝動之舉毫無悔意。他的眼睛在藍色的月光下閃閃發光。他能感覺到老師正在流淚。看到那雙眼睛,猶大的決心更加堅定。他自信地走上前,在老師耳邊低語。

“我的拉比。”

她像往常一樣吻了他。她的唇觸碰到他肌膚的那一刻,拉比閉上了眼睛;唇齒分開的那一刻,他又睜開了雙眼。他抬起頭望著猶大,眼中依然噙滿了淚水。他低聲說。

“……猶大。”
「……」
“你真的要這樣背叛我嗎?”

吻我?主人問出這個問題時,臉上的表情複雜得難以言喻。他看起來很害怕,很悲傷,最重要的是…

“……你為什麼對我這樣的人露出這樣的表情?”

猶大低聲咆哮,以免被旁邊站著的人聽到。師父悲傷地笑了笑,然後輕輕拍了拍猶大的肩膀,低聲說。

“沒關係,這不是你的錯,猶大。”

猶大把他的主人交給了他們,幾乎是像扔屍體一樣把他扔到一邊。很快,現場一片混亂。他的同伴四散奔逃,一群徒勞抵抗的人圍住了拉比,聲稱要保護他。經過一番搏鬥,祭司的一個僕人的耳朵終於被扯了下來。僕人摀著耳朵被扯掉的地方,痛苦地尖叫。但沒有人對他表示同情。他抬頭看著他的主人,似乎在怨恨他。他的主人沒有回應。這時,一個身穿白衣的俊美青年悄悄地從圍著他的門徒中走了出來。他漫不經心地撿起那隻血淋淋的耳朵,把它重新接了回去。僕人的耳朵完好無損,彷彿從未被割掉過。拉比說:

“彼得。”
「……」
“放下你的劍吧。凡以劍為生的,必死於劍下。”

猶大腦中一片空白。當他回過神來時,祭司的士兵已經抓住了他老師的手臂。他們用他帶來的繩子捆住了他的雙手,然後大聲嘲弄他,咒罵著,朝他吐口水,彷彿他是在牽著一條狗。或許猶大本能地意識到,他的心像被侮辱了一樣疼痛。每當他的老師因無情的毆打而踉蹌倒地時,他自己的雙腿也隨之發軟。但猶大緊緊地握著拳頭。他的老師瘋了。這是阻止他被瘋狂吞噬的唯一方法。到達公會大廳後,他們又一次襲擊了他們的「俘虜」。這位拉比一直對所有侮辱和痛苦都無動於衷,最後他忍無可忍,雙膝一軟,癱倒在地。猶大不忍心看到他顫抖的身體,轉過身去。 “這一切都是為了你。相信我。不,你不會相信的。”




鞭笞聲響徹廣場。猶大心想,今天究竟是哪個罪人犯了什麼罪,竟要遭受如此殘酷的對待?他穿過塵土飛揚的街道,走進羅馬廣場。罪犯的血浸透了大理石地面,濺到站在邊緣的猶大腳邊。罪犯本該發出撕心裂肺、幾乎聽不見的慘叫,但他緊閉的雙唇卻沉默不語,鮮血順著唇滴落。取而代之的是,最響亮的聲音是譴責被綁罪犯的斥責聲。他觸犯了法律,理當處死。一團血肉模糊的物體,不知是人還是剛被宰殺的牲畜,被綁在刑架上,痛苦地顫抖著。他的背上佈滿了鞭痕,足以讓他緊閉雙眼。每一次鞭笞,他那頑強忍耐的身體都逐漸崩潰。猶大擠過人群。 「哦,我的上帝,求求你,我希望他不是我想的那個人。」但他很快便踉蹌後退。他只覺得一陣眩暈。當最後一鞭,第三十九鞭,抽打在枯槁的軀體上,鬆開鞭梢的那一刻,猶大記憶中那雙曾明亮動人、湛藍如晨曦的眼睛,失去了光彩,黯淡下來。猶大張了張嘴,本該說些什麼,可是什麼呢?猶大怎敢同情他?那些說不出口的話語,最後化為淚水奪眶而出。猶大嘶啞著嗓子,癱倒在地,啞口無言。 「哦,拉比,您預料到會這樣嗎?」囚犯昏厥過去,揮鞭的士兵和清點傷口的士兵都沉默了。他們不願觸碰那具血流不止的屍體。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,又側目看向呼吸急促的囚犯。就在這時,一塊巨石從人群中飛出,正中吊著的囚犯頭部。囚犯痛苦地呻吟一聲,睜開了雙眼。鮮紅的血液順著囚犯的頭流下來,浸透了他依然俊美的臉龐。正當士兵們尋找投擲石塊的人時,人群中傳來一聲喊叫。

“如果你真是上帝之子,為什麼不現在就站起來?打破常規!”
“上帝之子竟然被鞭打。這太丟臉了。”

不,別這麼說。猶大想大聲喊出來。他無法理解,為什麼這些人要把所有的怒火傾瀉到一個弱小無助的人身上。他的拉比被鎖鏈綁在羅馬鞭子上,被羅馬士兵用鞭子抽打。是羅馬把他的血肉撕成了碎片,而他也是猶太人。然而,人群並非因為羅馬正在殘害他們的同胞而憤怒,而是因為一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俊美青年。他們投擲石塊,辱罵著,那些污言穢語甚至鑽進了他們的耳朵。哦,這不可能是真的。猶大乾嘔著,掙扎著想要逃離人群。罪犯被拖在沙塵瀰漫的地面上,身上只剩下鮮紅的血跡。人們圍著他,拳打腳踢。有人用掉在地上的樹枝擊打他的臉和背。士兵們費力地將罪犯從憤怒的人群中拉開。如果一個羅馬叛徒死後連罪都得不到懲罰,那情況就真的非常危險了。猶大艱難地穿過人群,想要找到他的老師。人群越來越暴戾,把老師瘦弱的身軀拋來拋去。就在這時,老師湛藍的眼神與猶大相遇。他乾裂的嘴唇微微一笑。一個羅馬士兵狠狠地用鞭子抽打地面。人群這才開始慢慢散去。猶大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裡。

“嘿!你在幹什麼?快滾出去!”

士兵大聲喊叫。猶大這才踉蹌著站了起來。

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“哦,你是在說我嗎?”

猶大輕笑一聲,表情誇張,彷彿他和其他人一樣,來這裡是為了幸災樂禍地看著罪人的苦難。羅馬士兵皺著眉頭看著他,那人看起來像個廉價的騙子。

“好的。”
“我的名字是猶大·伊斯卡里奧特,呵呵。我只是個卑微的商人。”

於是猶大立刻離開了那裡。




“你不是說你只是想阻止他嗎?剛才那一鞭子是白打了嗎?!”

猶大無所畏懼地在祭司們面前大聲喊叫。他們怎能判他遭受如此酷刑?他大喊:「你們這些毒蛇的後裔!你們所有人!」猶大喘著氣,強忍著怒火。那些尚未發洩的詛咒如同利刃般啃噬著他的胸膛。然而,祭司們卻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。

“……嘿,年輕人。”

大祭司的岳父亞那緩緩張開了嘴。

你把他賣了。
“…你說什麼?”
“他們把他賣了。只賣了三十枚銀幣。”
「……」
「你還不明白嗎?你為了賠償那個奴隸被公牛撞傷的損失,竟然出賣了他的性命。你這個瘋子!你難道沒親自來教訓他嗎?你難道沒讓他住手嗎?他侮辱了上帝,還膽敢自稱彌賽亞,難道這還不夠嗎?這就是你想要的。」

安納斯剛要開口再說些什麼,猶大卻像瘋了一樣嚎叫著,怒氣沖沖地走了。我再也聽不下去了。他說的那些話幾乎讓我窒息。




彌賽亞,那位將救贖猶太,赦免天下萬物罪的救主。羔羊的生命,卻只換來了區區三十塊銀子,幾塊布。這百年前的背叛竟如此輕易地完成,彷彿全然不顧內心翻湧的罪惡感,猶大既沒有意識到手中沉重的代價,也沒有感受到內心的煎熬,竟渾然不覺自己犯下了何等罪行。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主人在廣場中央被鞭打,被眾人指指點點,像牲畜一樣被捆綁拖拽,一時之間,他只感到一陣茫然,彷彿置身於一場可怕的噩夢之中。直到全能的上帝之子在人群中發現了猶大的目光,微微一笑,說道:“沒關係,這不是你的錯,猶大。” 猶大感受到這溫柔的安慰,猛然扶住牆壁,嘔吐不止,這才恍然大悟,徹底明白了自己犯下的罪行。是的,這並非令人安心的幻想,也不是一場夢。這,這就是現實。他用一個吻背叛了他敬愛的老師,老師的血灑滿大地,最後被判處釘十字架——每一個細節都是殘酷的現實。猶大獨自面對這顯而易見的真相,再也無法忍受,他像瘋了一樣四處奔逃,嘴裡不停地念著:「我不知道。我真的不知道。我沒想到會遭受如此毒打。」他只是希望自己是錯的。但他心裡清楚。他太清楚那些落入鷹爪的人會遭受怎樣的殘酷折磨,最後死去。這一切都是騙局。作為一個老練的商人,預測結局對他來說輕而易舉。他的喃喃自語全是謊言。它們只會暴露他的懦弱。他懼怕見證了他罪行的天空,憎恨吞噬了他老師鮮血的大地。他覺得,如果每次呼吸都像千針扎鼻,或許能讓他稍微忘卻痛苦,但天上的神並不這麼仁慈。突然,他感覺到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肩膀,彷彿置身於客西馬尼園。猶大尖叫一聲,肩膀劇烈顫抖,如同抽搐一般。他朝著他主人受刑的地方嘶吼。

「把手拿開。你還不明白嗎?我才花了三十塊銀幣就把你賣了。你出賣自己的性命,連個奴隸都不如!”

他究竟跑了多遠?猶大氣喘吁籲,突然注意到眼前矗立著一棵巨大的古樹。他並不知道,這棵樹已經在這裡屹立了很久,它那雄偉的身姿令人敬畏。每一根枝幹都充滿生機,足以支撐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。猶大凝視著這棵枯樹,彷彿它是伊甸園裡的一棵樹,嘴角掛著一絲微笑,但淚水卻止不住地流淌。即使在他漫長的荒野漂泊生涯中,找到一條繩子也並非易事,而他還沒反應過來,就已經站在樹下,緊緊握著一根紅繩。就連一隻烏鴉──那隻日後會叼走他屍體的烏鴉──也不會靠近這裡。對於這樣一個卑鄙的叛徒來說,這真是一個合適的結局。

“你,你這是要我的命。”

「是的,你在殺了我。」一雙忙碌的手熟練地用繩子編織著一個絞索,彷彿這是他早已熟稔的活兒。猶大停止了不停的喃喃自語,短暫地凝視了一下懸掛在樹枝上的絞索之外的世界。

「你說得對。這不是我的錯。這一切不是你的願望嗎?難道不是你求我這麼做的嗎?我……我不想這麼做!三十塊銀幣對我這樣的商人來說算什麼?都是你的錯!令人震驚的想法嗎?你是來尋求憐憫的嗎?你不需要我這個罪人從你呼求的天堂俯視你嗎? 「你快把我逼瘋了!你用你精心炮製的這齣戲快把我逼瘋了!你快把我逼瘋了……」

沒有人能聽到他那樣的叫喊,但猶大咒罵著,吐出了從腳趾尖積聚起來的腫塊。
不,不。就算我那樣做,結局也不會改變。突然,一具渾身傷痕累累、關節處青紫的屍體在他眼前一閃而過。猶大的瞳孔驟然放大。啊,不。不。我,我…

“……我要殺了你。”

他哽咽著說完,淚水再也承受不住,滴落在紅土上。如今,他深愛的上帝之子將被世人玷污,遭受折磨,被撕成碎片,最終被殺害。這是為了新的未來,新的盟約而獻上的祭品。在那個未來裡,沒有猶大的容身之處。然而,他並不後悔。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分擔哪怕一點點的苦難。他願意為此付出一切。但猶大是個智者。所有的苦難都屬於祂的主。那是他必須背負的十字架。猶大唯一被允許的,就是像個叛徒一樣在地上翻滾──不多不少。猶大緩緩地將頭伸進絞索。他腳下的土地瞬間崩塌。他的身體只是短暫地抽搐了一下。